旧时候,花街柳巷的哪没些个文人骚客的跟着姑娘们吟诗作画呢。
相叶伏着二阶的窗沿,一只手叼着个笔,一只手扶着个姑娘的桃花面,“小玉儿,你又输了,这次我可不能饶了。”
桃花面的姑娘眨眨眼,“相叶先生的墨宝怎能留在奴家这脸上呢,岂不是浪费了。”
那只毛笔说着就在对方眼角处点了一笔,小玉儿哎呀呀的扭着叫唤了声,却是笑的人面桃花映面红,说不出来的高兴,她推推相叶,“你这不是折杀奴家么。”
新添的那一笔墨痕,看着就跟颗桃花痣一般,衬着这江南有名的小玉儿那张桃花面更是说不出的风情。
相叶看着闹够了也就收了笔,“画的再好又哪能跟小玉儿的美貌比呢。”
抚抚那眼角处的一点,又调笑着说,“真不喜欢我就给你擦了吧?”
却是被小玉儿忙着拦下来,“奴家有说不喜欢么。”
她站起来倚在窗边,芙蓉桃花面,赛过江南的烟波浩淼,柳岸春风,“奴家这可是得了便宜了呢。”,说着一福身,“相叶先生可别跟我讨银子啊。”
“不讨不讨……”,相叶拿着酒杯晃晃头,一眯眼就枕在小玉儿的一双藕臂上,他看着楼外那水流潺潺,喃喃道,“起风了。”
又是软玉温香,催人眠。
隔夜起来,睁开眼却是到家里了。
问了下人,答是小玉儿给使人送回来的,还付了封信表了些关怀之心。
“你去哪儿胡混了?”
说话的是个白衣男子,面白身小,仔细看了就连手都比别人小那么一截。
“哎,生气了?”,相叶兜兜转转的拿衣服穿,待到终于坐稳了漱了口,咧着一张嘴嚼着个千层酥,拍拍身边的凳子,“来,坐。”
张嘴一口酥饼味,倒是生了些亲切。
白衣的男子唤作二宫,是相叶家代代养着的墨猴,伺候家主写字作画的。
到了相叶雅纪这一代,便是自小就知道这墨猴的,小时候也不怕,就爱拿花生果仁逗墨猴,看着人家还不如自个儿手掌大就更是喜爱的不行,跟相叶老爷硬是讨了来。
相叶老爷将就着陪着这相叶少爷闹腾了会儿,说是原本就要给你的,急什么。拍了头,嘱了好生对待,便让下人捧着那墨猴睡觉的笔筒给送去了少爷房间。
相叶这人小时候贪玩,话都说不好了,就更别提写字了。
墨猴拿来了也就时不时唤出来逗弄。
大抵也是灵物的关系,这墨猴也知道相叶就是喜欢玩,也就躲在笔筒里不愿出去。
小孩子哪经得起这等呢,跑去问了父亲,相叶老爷只说是这墨猴年岁大了,不愿动弹了吧。
说着老爷摊了宣纸,压了镇纸,自个儿敲了敲书案,却没消半刻墨猴就跑了出来,抱着那墨便开始磨起来。
相叶小少爷见了自当是不快活了。
估计也是被这事儿激了一回,竟改了性子开始跟着老爷学起作画来,字也练得比平时勤快了。
待到相叶少爷弱冠之年,也袭了父亲的名号,有了自己的名气。
也是那年,墨猴成了精幻了人形,开始被唤作二宫。
这名儿自然是相叶少爷取得,有时候高兴了还会唤二宫一声和也,把成精的墨猴给恶心的直翻白眼说是要跟二少爷裕介过日子。
“他那书呆子哪有我风趣,你跟着他吃墨都得吃成傻子。”
成了人形的二宫也不再跟以前那般得抱着墨才磨得动,得了空闲跟相叶斗嘴,张口就是句笨蛋,一扬手就顺着那后脑勺给赏了个毛栗子。
“疼——”
小少爷长成了大少爷,成了位玉树临风的公子。
写的字算不上顶顶好,可那画却是真的好,看过的都说好,没看过的也会这么答,“相叶家大公子啊,那画的可是一手好画,黄金万两都有人舍得买呢。”
他揽过墨猴搁在自个儿膝头上,“瞧瞧,就你喜欢数落我,人人都夸相叶少爷画好人更好,偏你瞧我不起。”
“那你的确没本事。”
相叶喜欢把着二宫的手玩,顶着他那一笑就没心眼的脸有时候还会偷个香,二宫到底只是个灵物,也不觉得有问题,只当相叶喜欢墨味,总在自己食完砚台里头的墨后,过来尝个味。
偏生瞧不见身边的人那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儿。
相叶家也是江南有点名气的书香世家。
撇除那大少爷相叶雅纪先不谈,二少爷裕介可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少爷一个。
自小就本分,跟着先生学琴学画不说,那字也比大少爷那狗爬好看多了。
可这墨猴自老祖宗那代开始就是只传长子的,裕介少爷抱着琴,白了对面春风得意的大少爷一眼。
“我没墨猴照样比你有出息。”
说完了,鼻子一哼气,就从相叶面前大摇大摆的晃了过去。
这件事儿把相叶气的不成。
跑回房就将书案给扣得惊雷响,把窝在笔筒里头的二宫给怒的跑出来就是一顿敲。
“你上房揭瓦还是想怎么着!”
相叶也不是薄脸皮的人,被人瞧不起了更不会当羞耻憋着不肯讲,他一边护着头一边喊,“哦哟,我的好和也,你主子被人瞧不起了呢,你还打我。”
二宫听了嗤笑一声,“你还少被人瞧不起了么。”
“哪能少呢,我嫌还不够多成了么。”,陪着笑的把自个儿那墨猴拉着坐下,相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,喜欢在兜里揣一包花生果仁。他把袋子解了,用那双画画的千金手细细剥了花生壳,又把那皮给去了,攒成一堆给送到二宫手边。
“瞧你没出息的样儿。”
拿了花生往嘴里丢,二宫也不嫌相叶挨得近,到底是那么多岁数活过来的,性子也稳,真有脾气那也是相叶给激出来的。
这回看人家又是讨好又是套近乎的,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,边吃花生边听相叶说话。
“你说裕介那小子越长越不讨喜了,小时候还会唤我声哥哥,可现在竟直呼姓名了,真真没规矩,奶娘也不知道怎么教导的,明天我就找父亲说去。”
“你是气他不唤你哥哥还是气他没礼数?”
拿了茶盏有模有样的喝几口,二宫摊了手轻拍几下,把那花生屑给拂了去。
“和也你总这么精明可不好。”
相叶也接过茶盏,不喝,就捧在手心里捂着。
面上笑意盈盈的,可就是觉得没笑到眼底。
他说,“你懂的。”
斜了眼瞧外头的新柳,柔风轻送,直把那枝头荡的眼花缭乱。
二宫拍拍衣裳,回头望了眼相叶,“我可不懂。”
说罢就钻回了笔筒。
留下相叶一人仍旧捧着茶,愣愣的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抿上一口,“诶,凉了。”
叹口气,搁下茶盏。
走过去守在桌前也不动笔。
他知道一动笔了,二宫势必要出来研墨吃墨的,为着这般原因相见却是不愿的。
也不知道是少爷心性,还是真把灵物当了人,以为成了精也就懂了情了,却是万般不愿将对方当下人使唤,虽则这墨猴本就是世袭伺候主子的。
轻叩笔筒,“不懂便不懂吧。”
搁下把花生仁,一颗颗都跟珍珠似的躺在那里,相叶伏在案上就小憩起来。
相叶从前就知道,这墨猴是家里头的宝。
可是他也知道,这墨猴生来就该是他相叶大少爷的。
传长不传幼,那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,谁都改不了。
我到什么岁数,你就得陪我到什么岁数,这是早早就定下了改不了的。
弱冠那年家中摆酒,你也是饮了我的血喝了我的酒的。
这墨里掺血的做法也是祖宗传下来的。
喝了就是不能改主子了。
二宫喝了,相叶也尝了,他那会儿子说什么记不清了,可他还记得二宫说了什么。
他说,这世上,我只认你一人的血,旁的人都与我无关。
墨里头透着血味,足足飘了一晚,那一晚相叶成了人。
却不是跟那父亲给安排的家里秀女,而是二宫和也。
这是逆天的行为,说出去是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。
相叶担了,却不知二宫懂不懂这份情。
就算懂了,领不领这份情也得看二宫自个儿。
成了精那就是妖了,再修行下去便是成仙,要为列仙班脱离尘俗的。
相叶捆了一道情锁,让二宫修不了身成不了仙,离不开他身边,只愿朝朝夕夕年年岁岁如今日,那便是你陪着我,去不到我看不见的地方,且只陪着我。
墨猴是我相叶家代代传下来的,到了我这里,那便是我的,谁也夺不去。
做着梦的相叶硬是流了泪下来,泪珠滚到最后被二宫接下来,碾在指尖上给当作墨吃了。
“傻子。”
点了额角,也不见醒,大约是睡得深了。
二宫化了原形,将自个儿埋在对方臂缝里,闭了眼一同睡下。
这便是陪着了吧。
第二日相叶出了府,也不坐轿子,就自个儿一路走去了小玉儿那儿。
许是和二宫那事儿有了缓解,心情也就好了几份,进门时丫鬟打碎了个茶杯也没给惊到神,反倒是拾了碎片递到丫鬟手里,拨了个手势就让下去了。
“爷儿,今日心情可好啊。”
小玉儿正沏着茶,桌案上是备好的文房四宝,宣纸都是给细细地铺好了压稳的,相叶见了笑道,“小玉儿心情也好啊。”
伺候着净了手,小玉儿端着茶侍奉过去,“那是知道爷儿要来。”
“净挑好话说。”
“奴家这可是实话呢,爷别不信。”
“小玉儿的嘴比泡的茶还香了。”
“爷这是夸我嘴甜么?”
“我这是夸你闻着香,品着甜中带苦。”
夺了茶盏,小玉儿装着恼了,“说心里话爷都不信了,那这茶爷不喝也罢。”
相叶笑盈盈的拿回茶盏,“恼了可就不好看了。”
拨开茶盖,轻轻吹了茶面上的沫,就撂下个小玉儿在那儿转了个眼,过了会儿才好声好气的央着道,“爷就爱寻奴家开心。”
相叶合了茶碗也不说,笑着招招手让小玉儿过来,“你啊,老这般的没大没小进了我家门可不得让人说闲话了。”
“规矩奴家自是懂得,进了门只会安分伺候着哪敢多一句嘴呢。”
“如此这般便好。”
拍拍对方那手,又闲话了几句,待到相叶从院里出来天色也将将暗了。
伺候的下人擎了灯打前面走着,领着相叶从亭台水榭中穿过,临了门口自是躬身请着让相叶坐轿子回去。
相叶原是不愿的,想着走几步散散心也是好的,可见着天暗了回去晚了指不定家里要派人来寻,也就点个头坐进轿子里。
一路颠着倒是生了几份困意,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就让管事丫头把菜布进房里说是在房里用。
关了门,二宫就现了形坐在梨花木的书案上瞅自个儿。
“和也。”,自是知道那人不肯走过来的,便径自走过去揽了收进怀里。
“肉麻。”
灵物性子淡,也不见脾气,却是许了相叶这么个啰嗦的主子一辈子。
他抓着相叶的手嗅嗅,“今儿动笔了?”
“给小玉儿画了幅相。”
二宫拿着个手看老半天,给回了句,“这墨我不爱吃。”
扔了相叶一双手,见架势又是要回笔筒里睡了。
幸好相叶眼尖给拦着腰阻了下来,嘴上又是急着道,“哪能又跟我生气了呢,小玉儿将来便是自家人了,可不得送份礼关照着,这醋你也吃。”
书上那兄友弟恭的故事相叶打小就是看过的。
却偏偏那二少爷裕介跟他八字不和,斗嘴打架从没少过,合着凑巧让相叶发现了裕介和小玉儿的事儿,自当是站出来说要帮。其实也就是想过一把当兄长的瘾,好以后让裕介因着这份感激心甘情愿喊一声哥哥。
为着这婚事儿近来没少忙,家里头的生意也撂了没管。
二宫是知道的,却也是带着点不情愿的,想那勾栏院又怎是好地方,就怕相叶给骗了去。
“这在外头作画也不带上我,可不就是生分了。”
“哪是这么回事儿呢。”,抱着齐齐挨着坐下,相叶扭了头偷了个香,“那般地方总是乱些,原以为你不会喜欢,也便自作了主张没带你去。”,又是捂着对方那手细声说,“你既开了口自是会带着一起去了,旁人的墨总磨得不合我心意。”
“就你能说。”
话说到这儿竟也生出些情愫来,二宫先是半推着到后头也就允了,相叶见他白质的脸上难得红晕两片更是心喜,嘴里一边喊着和也一边把那身子细细地亲了遍。
墨猴体小,化了人的二宫也不见得个儿多大,整一人像是能藏在相叶怀里似的,偶尔情动了哼唧两声也不敢太放肆,偏就是相叶心眼小,逮着了这样的二宫自是要使出本领让对方张口的。
先是给二宫吹箫,后又提着对方往自己那里送。弄得二宫一双腿儿直打颤,声儿也憋不住了。
猴儿爪利,绕是二宫这般的灵物也难免脱不了本性,往往都得给相叶留一身的抓痕。
沐浴的时候相叶疼得龇牙咧嘴,却讨个没好气被二宫掐着腰眼骂又给拍了后脑勺数落。
待到相叶出了内室,外头早就布好了菜,管事丫头也是机灵人,说是菜都是温着还热的,少爷先吃起来,汤还炖着等等就能上桌。边说着也没停下,招了丫鬟又是摆筷添饭又是端盆净手。
“知道少爷还没出来,也就没摆,丫鬟们手脚不利索,您先喝口茶暖暖胃。”
“别忙了,瞧你候在外头有一会儿了吧,先下去用饭我还能自个儿动手。”
“这就是折杀奴婢了,还是让奴婢伺候着您用完膳吧。”
相叶平时没什么心眼,也不爱端架子,自家院子里头的规矩也是能省就省的,眼下看天都全黑了,自是觉得不妥,忙摆手说,“好了好了,你站着我也吃不下,全都退了我还能多吃些。”
管事丫头也不好再说什么,叮嘱了少爷有吩咐自当喊就是,便福身退了下去。
关上门,二宫才慢悠悠晃出来,头发还湿着滴着水,相叶瞧见了拿起原是擦手的巾子给二宫拭发尾,又是喃喃道,“瞧你总是这般随性,虽说是精可也得注意着点身子,万一我不在了……”
这‘我不在了’后半句相叶也没说下去,只是换了别种语气继续接道,“好了吃饭吧。”
家里原也是知晓墨猴成精这事儿的,相叶老爷没发话,底下的人也不敢乱嚼舌根,可相叶还是顾及着,也没让二宫多见外人。
也不见得就是藏着掖着了,反倒是不愿给人看了去,想是怕传进了外头人耳里给乱编乱造。
墨猴本就是稀罕物了,这二宫又是成精的,岁数自是与相叶这种凡人不同了。
二宫心里头明白,拉下相叶手里那手巾给叠好了挂回原处,“没有不在,我饮了你的血自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。”
“也不见得就作数了。”
“老祖宗说的总是错不了的。”
见相叶还是那种虚笑,想必心里还是介意的,二宫伸手拨了对方那额发,唉声叹气的说,“就数你最烦人,我说没事便是没事了,快吃饭。”
语罢又是狠狠一拍后背,触着了那些抓痕让相叶疼得一激灵,赶忙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。
“我知道你心疼我。”
后者抬头瞥了一眼也没驳回去,只端着个碗将饭给拨到对方那里。
“那么多饭还堵不上你的嘴。”
隔天相叶选了个黄道吉日,看看婚事也给安排的差不多妥帖了,就又开始照看起家里头的生意。
那边小玉儿自个儿赎了身,就带着相叶赠的那幅画嫁进了相叶家,说是要一身清白。
相叶老爷早不主事儿了,婚宴上就是相叶一人忙着。
到夜里也没挨着歇,又是闹洞房又是送客,等忙完了被凉风一吹又给吹清醒了。
“紫秀。”
“少爷,奴婢在。”
“院里灯还亮着么。”
相叶这是想问二宫睡下了没。
担心的是这一身酒气回去,那人又该骂了。
“还亮着,少爷,醒酒茶煮好了,要先喝了再回去么?”
“好,好。”
到底是自家院子里的,多少比旁的下人多关心些,也机灵。
相叶捧着茶硬是喝了一大碗,又站在风口上吹了半宿,最后才回自己院子。
进了屋看见二宫躺在那贵妃椅上早已睡熟了。
捏捏那圆鼻,兀自笑开了去,“难得这么安生给我碰。”
随后抱着二宫回了榻,揭了被子仔细地盖好了,却想不到惊了二宫。
“怎么醒了?”
“原也就是眯眯眼。”
前阵子脾气闹过了也就没回笔筒里睡,最近赖着这大床又不肯起来,倒是肚子上长了圈肉出来看的二宫自个儿莫名了。
“再睡又该胖了。”
“这不挺好的,原本就瘦了,还不爱吃,塞你吃些花生果仁的也不见你动,近来换了新厨子也不知合不合胃口。”,低头寻思了又说,“这般也不紧要,不合再换一个就是了。”
相叶一口气说了一通,二宫见他还要开口忙捂上那嘴应道,“吃得挺好的别折腾了,我是精也不需吃太多。”
“话也不是这么说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你身上酒味那么重赶紧着去沐浴,再废话天都该亮了。”
又给捉着亲了几下,相叶才放了二宫去沐浴。
回来瞧见本是靠在床头的二宫又睡了过去,便轻手轻脚的扶着一同躺下。
许是今日看着弟弟成了亲,也生了些感触,免不了睡不着,只看着二宫的侧脸低声叹气。
次一日相叶一早便起来了。
二宫睁开眼就看那人站在案前准备作画。
“醒了?”
“闻到墨香了。”
拿了外衣也没着鞋袜就走到书案前,“怎想起来作画了?”,蘸了墨舔一口,温吞吞的开始帮着研墨。
“我寻思着也没给你作过画,今儿个起来的又早了,想趁着机会给你画一副,倒是没想到把你给惊了。”
“怎地突然想给我画了。”
“裕介都成了亲,我也岁数不小了,也不知我能陪你到何时,想着若是将来你有了麻烦,也可拿这些画换个银子使,我知道你是精,本事比我大,可有个钱财在我也能走得安心,你总不能叫我去之前还记挂着走得不安生吧。”
“你怎么又说这话!”
二宫气了把砚台一摔,“尽说晦气话,你不还好好的么。”
“你也别恼,就容我这一回吧,想的周全些我也安心点。”
二宫只管拧着脸不吭气,相叶哄了几遍不见好也就罢手说不画了。
“自寻晦气,你要是画了我也不稀罕。”
这才勉强开了口,可还是气着的。相叶逗着又说,“好好一台砚你都给摔了,我可还敢再画。”
“你只管顾着自个儿,别再提这晦气事儿我也便不摔了。”
“好,好,听你的。”,见着二宫赤脚站着又免不了心疼,“怎么不穿个鞋呢,凉了脚心可是最最伤身的。”
拉着坐下,蹲下身子把那双脚给包进手心里呵气,“天气还有些凉,热了也别露脚,总叫我当心身子自己又不当回事儿,只我还给你顾着,下人又哪敢提点。”,又拾了鞋袜给穿好,“早晨起来最忌受凉,要不要再眯一会儿养养神?”
“瞎操心,我又不是寻常人,哪能那么多病。”
“你也只肯让我操个心,旁的事也不与我说,我心思不像你这般细,只能说些不紧要的,就怕你觉得厌了。”
“哪就这么容易厌了,我也没旁的事,凭得多心了,这般与我说话便好,我心里欢喜的。”
“欢喜便好,欢喜便好。”
相叶出去巡铺子前又嘱了紫秀熬碗姜茶给送去房里,这才安了心。
日子便是忙忙停停,一会儿子又到了端午节,各个院子都悬了艾叶,紫秀拖着拖盘说是来送香包,相叶看了,捡了个龟鹤长寿的给二宫留着,自个儿又挑了个,“这莲花面儿的给二少奶奶留着吧。”
借着莲生贵子这吉利讨个喜,相叶自然是想到了小玉儿,便先讨要了过来让紫秀给送去。
二宫这几天嗜睡,晃荡着出来看门口的艾叶悬的老高便眯了眼看,手上带着个五色绳表平安,是相叶早早就嘱人拿了绳子过来自个儿编的。
“天还早,怎不多睡会儿。”
“睡多了人糊涂。”
说人倒是有些不合适了,可相叶听了却是笑笑,走过去把那香包给二宫系上。
“保平安长寿的,挂着沾点福,可别又嫌累赘给扔了。”
“你的呢?”
“在这儿。”,相叶摊了手心给二宫看。
“我也给你系上吧。”
“好。”
晚间的宴摆在了正厅。
知道大少爷那院子的爱清净,也没闹太久,大家喝了雄黄酒吃个粽子也算是应了一番景。
女眷那边扯着家常,家里头男的又不多,便闲聊了几句话儿后回了各自院子。
二宫是吃不惯酒的,只一杯下去已经有些晕了,让相叶给领着正慢慢踱回去。
“要不要让紫秀给端碗醒酒茶来?”
“别了,只一杯而已,倒要让人笑话了去。”
“属你最要面子。”
“总比你二皮脸好。”
斗着嘴的档儿就到了院子,二宫是不胜酒力早早睡了,相叶陪着上了塌可也没睡意就拿了本账开始对。
夜里起了风,二宫向来睡得浅,这下又惊了一回,“怎么也不搭件外衣遮遮寒。”
相叶放下账本应着好,想想又搁下册子吹了灯,“可是灯点着你睡不着了?”
“又多心了,哪是灯点着的关系,也是睡得早了,刚又起风可不就醒了。”,掖了被角给相叶盖上,“不醒来也看不见你糟蹋身子。”
“哪就是糟蹋了呢,看得入神了些,瞧你说的。”
“家里又不缺钱,伤了神可了得。”
“裕介刚成亲,家里头可不就得我多照看些。”
“下头管事的不干活了?”
“总是你有理,可是睡够了?”
“睡是睡够了,可又觉得乏了。”
“许是睡得不踏实,改明儿个叫紫秀在屋里点香吧,安安神也能睡得稳当些,再让下人理了隔壁空屋把书案搬过去。”
“怎地又要搬书案了?”
“怕你闻着墨味才这般易惊,搬了屋子也大些,又不是没有余房。”
“还是别了,这屋亮堂些,朝向也好,隔壁不是对西边的么,哪有这边好……”
相叶一手给拍着后背,说话声儿又是压低了的,这才把二宫给哄睡着。
往那眉间轻轻吻了,也就抱着合起眼睡了。
二宫次日醒来一看,又是日中的晌儿,相叶怕是早早起了去巡铺子了,可又听得人声在外堂。
便随手拾了件外衣,踩着双鞋就循着声往外头走。
“可是起来了,想着你再不起我就该去唤了。”
字画铺了一桌,连二宫之前睡过的贵妃椅都给盖满了,相叶搁下手里的画轴走过来给二宫扣衣裳。
“紫秀在外头候着呢,你先洗漱下待会儿跟我一起用膳吧。”
二宫推了那手,白了眼,“有旁人在,你也规矩些。”,脸皮终归薄。
“不碍事儿,都是如自家人一般的,四叔你也认得。”
“可礼数终归是不能丢的。”
那边四叔摆摆手,拱手道,“大少爷您看着选吧,这事儿也不急,您选好了让下人送来便是。”,又转去跟二宫说,“近来可好?”
“四叔见外了,哪会不好呢,倒是我失礼数了,也没先给您请个安。”
四叔捋着胡子笑呵呵的答,“这般说了就更见外了。”
“不嫌弃,四叔就和咱们一起用个膳吧?”
“你跟大少爷用就好,我一老头子杵着算什么事儿。”
见是留不住,二宫也就没挽留,相叶招了下人说送四叔送去,临走前又是一番客道。
待客人走了,候在外头的紫秀才端着水盆子赶紧进来,后面跟着的几个丫鬟伺候着二宫更了衣,递了漱口水,又跟刚进来时一样迅速的撤了出去。
没坐会儿又端着午膳进来开始摆。
二宫不喜见外人,也就先拿了本书回里屋看,待到全部弄妥当了才被相叶唤出来。
“今儿个四叔怎么来了?”
相叶盛了碗鸽汤先给二宫凉着,接着才答,“家里开了新铺子,说是要拿几幅字画去做摆饰,我也挑不出好的,过会儿你帮着一起看吧。”
“怎么又开铺子了?”
“和也你这话说笑了,开铺子自当是赚钱的,哪能说又呢。”,停了让二宫把鸽汤喝了,才继续道,“现在字画生意还好做,隔着久了又怕不景气了,趁着裕介成亲想把这新铺子打理好了过到他名下的。”
二宫向来不管这些也就没吭声,舀了一勺汤慢吞吞的喝,“这又是加了什么?”
“瞧你最近睡不好,我让厨房备了些补精血的,可还喝的惯?”
“新厨子做的?”
说着相叶见二宫那碗快见底了,又给添了碗,“看你是喜欢了,改明儿个也喝这个可好?”
“好,好,可也别天天熬。”
相叶笑着往嘴里送了口饭,“知道你不常性,可也难得见你有喜欢的,当初就是听了这新厨子花样多才请进来的,保管你吃不腻。”
“原也不是常人,需不着这般讲究。”
“好不容易长点肉,可不得讲究些么。”,唤了下人将饭菜撤了,一边的小塌上备好了茶,也就拉着二宫一同坐过去。“你这墨猴可稀罕了,养瘦了可不是让人心疼么。”
“就是胖了才奇怪,我是精,哪有精像我这般长肉的。”
相叶伸手探进里衣,摸着那肚子上的肉,“可是老祖宗的说法灵验了,你也跟人差不多了?”
二宫拍着那手不给摸,又见相叶因着想到这点而露了喜气,终究没敢说扫他兴的话。
也就应和着说了句,“想是如此了。”
相叶也就笑的更高兴起来。
过了端午便是到了二宫的生辰,一大早相叶扯了二宫起来说是要给他作画,急急忙忙的拉去外堂,也不让二宫搭手研墨。
“这次你别恼,”,相叶蘸了墨,又试了几个色儿,“之前想给你画是惦记着以后,你恼了,我又怎敢再提,今次的你只当作是贺礼收下吧。”
二宫没吱声,只站在那儿瞅着,过会儿叹了口气,走去坐上那贵妃椅竟是答应了,“随你吧。”
见对方松了口,相叶心里高兴,赶忙低了眼眉,一手执笔一手揽起袖子,嘴里絮絮叨叨的说起来,“前阵子我去庙里,求了菩萨保佑咱们长长久久,又给你求了一卦,是个顶顶好的签。等来年生日过了,必是要去还愿的。”
“又瞎操心了。”
“我心里惦记着紧,你也就随了我吧。”
“你倒说说我哪回儿没听你的了。”
“统共也就那么几件事儿你还愿意听我。”
“可不又把我说成坏人了。”
二宫起了身想去看那画,却被相叶给阻下来,“你坐着就好,画好了自然是你头一个看。”
要说作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,也是相叶心里头有二宫,神形具到,自然画的比旁人快些,可也是从早晨一直画到了夜里。
二宫闲来打趣,“瞧你这么费神的,要不我化了原形给你画?”,竟是拿自己说笑了。
“就你那墨猴样儿,谁知道是哪家窜出来的野猴子。”,在笔洗里过了水,又拿了上了彩的继续画,“可是坐不住了?”
“还行,我坐着总比你站着强些。”
相叶想了些话头给二宫解闷,就说,“今年生日酒还是摆在咱们院子吃,知道你爱清净家里人也说了明日再去请安就好,母亲给你备了几样小物都是保长命百岁的,就在屋里头搁着,能戴的都戴起来吧,小玉儿今儿早晨送了几坛酒,瞧你没起来也没敢给你请安,父亲和裕介送了些古籍和字画,我给收好了。”
“都是早上送的?你怎么也不把我叫起来。”
听到是东西都送过来了,二宫也急了,家里长辈的过来瞧自个儿,竟还睡着没起,哪有这种事儿的。
“看你睡得沉,便也没舍得让你起来,又想着要给你作画,自然是养些神为好。”
“这不合规矩,今后自管叫我起来便是,养得这么金贵干嘛。”
收了笔的相叶活络着手腕,望过去的一双眼笑盈盈的,“心里头有你才惦记的多了些,倒被你嫌了。”
“你就这张嘴会说。”
拧了嘴巴数落,却被相叶捉了去按着亲了好几口,一口一个响儿,让二宫红了脸教训着没规矩。
夜里头在院里挂了灯,又就着月色使了紫秀搬来几盆月下美人花开富贵给衬着景。
两人吃过了长寿面,又开了坛小玉儿送的酒吃起来。
二宫坐在座上拿着杯酒小口抿着,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腿儿,“送酒还不如送我几块好墨呢。”
“就你想着吃墨,平时也没用的差了,又哪有人生日送这个的。”
“只是觉得铺张了,年前你生日也没费这么多心思,倒显得我特别了。”
“怎么特别了?”,剥了个花生仁给送进对方嘴里,又自个儿尝了个,“就摆了一桌统共我们两人,放在普通人家都没这么简单的。”
“有你陪着就好了。”
这个时节夜里已经有了些暑气,二宫又吃了杯酒,免不了脸色酡红。却不知是不是还因着这说出口的话,而赧了颜。
“那我一直陪着可好?”
低声细细问了,又忍不住语气里多了些小心翼翼。
“好。”
点了头作允,又拉着对方的手扣紧了,二宫露了个笑容安抚地又连着说了个好。
“朝朝暮暮?”
“好,好,都依你。”
也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外头念诗,嫩嫩的嗓子吟着一句,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”
相叶揽了二宫,把脸埋在那肩窝处,跟着拍子继续念道,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……”
惹的二宫轻笑起来。
一手顺着相叶的后背,一手环着肩头,笑着骂了句,“笨蛋。”
只愿长长久久,共明月,可够?
我们是同生共死做过约定的,又怎会留你一人独看那冷月。
【完】
於 己丑年六月初三
后记:
《赋彩》取的是六法里头“随类赋彩”里的赋彩二字。
墨猴是一种会吃墨的猴子,养在笔筒里,会磨墨吃墨。